項一軒
春分后的晨霧還未散盡,我沿著杭州徑山古道拾級而上。茶壟如五線譜在山腰蜿蜒,采茶人戴著竹笠的手指在葉芽間跳躍,仿佛彈奏一曲千年的古調。背簍里新采的嫩葉還沾著露水,氤氳著江南特有的草木清氣。山風掠過竹林,驚起幾片早凋的玉蘭花瓣,飄飄搖墜落進茶簍,一時間分不清是花影還是茶影。
唐宋時期,山寺僧人在此栽下第一片茶圃,自此禪茶交融的綠意便綿延千年。宋代翰林院學士葉清臣贊譽“錢塘、徑山產茶質優異”。清代《余杭縣志》更以“徑山寺僧采谷雨茗,用小缶貯之以饋人”的筆觸,將山寺禪茶定格成傳世墨痕。這些經云霧滋養的茶樹,根系深扎在江南文化的沃土里,每片芽尖都浸潤著東方文明的精魂。
當我捧起青瓷茶盞,恍惚間仿佛看見茶圣陸羽正在雙溪將軍山麓撰寫《茶經》,茶煙裊裊中隱藏著華夏文明的密碼。生長在紅塵煙火中,修行于方外云霧里。或許正是這般若即若離的淵源,才成就了徑山茶獨有的禪意。
采茶阿婆的指尖在茶蓬間起落,教我辨識“一芽一葉”的黃金比例。她說:“晨露未晞時采的茶最鮮靈,過了午時水分就薄了。”竹篾篩里青翠欲滴的芽尖,在晨光中泛著微芒,葉脈間還凝著山霧的淚痕。
茶灶前,鐵鍋已燒得泛起青煙。炒茶師傅赤手探入200攝氏度的熱浪,青葉甫一觸鍋便炸開細密的噼啪聲,像是山雨叩擊竹瓦的清響。手腕翻飛如白鶴振翅,嫩芽在掌心與鐵壁間拋接流轉,時而推壓成浪,時而輕攏作云。青葉在灼熱中蜷縮顫抖,漸漸褪去青澀的鋒芒,沁出琥珀色的溫潤。揉捻時,原本支棱的葉緣漸漸收束如含羞草,細密的白毫裹著茶汁凝成珠玉。最后的烘焙是低溫長烘的修行,茶香在銀霜色竹焙籠里沉淀,褪盡火氣后竟透出雪后青松的冷韻。這一整套鳳凰涅槃般的淬煉,終讓山野草木在滾水中舒展成完整的生命,每片蜷曲的茶葉里,都藏著一部云霧、烈焰與晨霜合著的詩集。
山寺的鐘聲蕩開薄霧,暮色浸染茶園時,正遇見老茶農在修剪長得過盛的枝椏。鋒刃起落間,茶蓬褪去橫斜的枝蔓,顯露出清朗的筋骨。這何嘗不是人生的隱喻?“茶樹年年要修去瘋長的枝條”,老人摩挲著粗陶茶罐說,“就像人總得褪掉些浮華。”他斟茶時,湯色在玻璃杯中澄澈如泉,新生的茶芽在沸水里舒展如初。
窗外的香樟樹簌簌搖落舊葉,早春的風裹著茶香,與陸羽“精行儉德”的古訓、齊武帝“以茶養廉”的遺風,在暮色中悄然共鳴。茶樹依舊年年萌新芽,如同硯池里磨不盡的墨,總在清明時節寫下新的詩行。
下山的石板路泛著青苔,晚風送來炒茶坊的栗木香。茶灶上跳動的火光,映著墻上斑駁的《茶經》拓片。忽見山腳村舍已亮起星星燈火,恍若銀河傾落人間。
我們這代青年,何嘗不是歷史長河中的一葉新芽?在時代的茶盞里浮沉舒展,終將以自己的方式,釀出屬于這個春天的澄明。當谷雨前的頭采茶遇見清明后的山泉水,滾燙的歲月便泡開了生命的本真。
(作者單位:國家稅務總局杭州市臨平區稅務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