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煙霞里》的母親們

李峻

《煙霞里》是魯迅文學獎得主魏微最新的長篇小說。小說用編年體的方式，以女主人公田莊40年的經歷為主線，同時也講述了外婆、媽媽和田莊3位不同年代母親的故事：她們性格不同、經歷迥異，卻都以自己的情感和修養深刻地影響著兒女與家人的生活軌跡，在他們身上刻下不可磨滅的烙印，也構筑了幾位女性糾葛、溫情而又繁茂的人生。

秀外慧中的外婆

田莊的外婆章映璋，身上總透著淡淡的淑雅，歷經歲月淘洗卻不改大家閨秀的氣質。因為命運的陰差陽錯，她在1949年與結發夫君南京一別，從此天各一方，音訊杳無。隨后她孤身一人，隱姓埋名，帶著女兒孫月華清苦度日，12年后再嫁他鄉，名門望族之后的章映璋變成了農家主婦章一蘭。

外婆章映璋的身上映射出作者的審美理想：秀外慧中、隱忍沉默，她的靜雅與能干都是通過旁人的眼睛來展現的。經歷命運的沉浮，章映璋選擇將苦難咀嚼后默默咽下。在田莊的奶奶眼里，親家母章映璋“有儀態，說話不卑不亢，神情舒舒展展，農村婦女里難得有她這樣的，直把城里人都比下去了”。

夏夜里，躺在床上就著月光，章映璋為兩歲的小田莊唱起兒歌……歷史的滄桑感在暗夜里悄悄蔓延。只有伴著小田莊沉沉的鼻息，此時的章一蘭才敢將自己作為章映璋時的童年輕輕打開。其余時間里，她在孫家默默扮演著一位鄉村母親的角色：生兒育女，過著平淡無奇的農婦生活，把田里的農活打理得井井有條，將家里的事務收拾得整潔有序，用拼命做事來抹平記憶。但往事終究鐫刻得太深，始終像條繩索將她緊緊纏繞。

20世紀80年代初，在章映璋操持下，整個家庭蒸蒸日上。但來自臺灣前夫的信件卻打破了生活的平靜，歷史惡作劇地迫使章映璋做出身份與記憶的抉擇。經過十年的反復煎熬，等到兒女們成家立業，她才最終選擇遠赴他鄉與前夫共度余生，去尋找屬于自己的煙霞人生，只是母親的身份又讓她始終難以割舍對兒女的思念。

她的人生軌跡在某種層面詮釋了那個年代的母親們對于“母愛”的理解，既有冷靜的克制，又暗含了無聲的奉獻。在她們心中，兒女永遠是第一位的，當他們需要幫助時，她會毅然決然地埋藏起自己的情感；只有他們振翅高翔后，她才會小心翼翼地去觸碰自己的幸福。母愛的深沉和偉大、無私與崇高，令人為之動容。

風風火火的媽媽

田莊的媽媽是書中幾位母親形象中最富個人色彩的一位。

她是田莊外公記憶中“咿咿呀呀，小手拍拍”的徐曉蕓，也是后來隨母改嫁，飽經歲月打磨后風風火火、不甘人后的孫月華。她吃苦耐勞、節儉精明、潑辣能干，生命力極為旺盛。顛沛流離的童年，讓她養成了凡事都要爭頭游、愛拔尖的性格。

作為母親，她對子女既有無盡而熾熱的關愛，也有不愿放手和無處不在的束縛。這個人物可謂是中國母親的一個經典代表，她用盡全力去愛自己的家人，但往往又不懂得把握愛的方式和界限，致使每一個被她愛著的人都想盡快逃離。

不過，從另一個角度看，她每天的生活雖然雞飛狗跳，卻又是熱氣騰騰的。她與田莊母女倆的關系經常處于劍拔弩張的狀態，但也仍然是快樂而溫暖的。在田莊看來，俗氣的媽才更像媽。孫月華整天一副“媽樣”，胖乎乎的，有點分量，家里亂七八糟，或許亂七八糟的家才是家。

田莊和弟弟妹妹們在家中盡情地嬉戲打鬧、夜晚放歌，這些閃亮日子里洋溢出的勃勃生機，是咋咋呼呼、敢打敢拼的母親孫月華帶給他們的，正是這些印象中的情景構成了《煙霞里》的血與肉。無論哪個代際的讀者都可以將自己代入這個家庭的某個溫馨瞬間，感受到生活中漫溢飄散的煙火氣。

知性優雅的田莊

作為新一代的母親，女主人公田莊有文化、愛時尚、懂生活。在“左手帶女兒，右手寫文章”的日子里，她會反思自己與母親幾十年來曲折辛苦、是非長短的關系，決心以母親為鏡鑒，用自己的方式去愛女兒：“愛她，又不套牢她，不占有她，尊重她從母體分離的那一刻，就已自成一體，是個獨立的生命。”“愛她，就是不落形跡，舉重若輕，哪怕裝作舉重若輕。”在愛與放、輕和重之間，她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平衡，與女兒王田田開啟了“好朋友模式”。

令人惋惜的是，田莊40多歲離世，她沒有等來女兒的青春期，“母女關系未經考驗，止于花好月圓時”。這是一種幸運，還是一種遺憾？也許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理解，但她41年的短暫人生似乎都在積攢一種力量，期待著能綻放出絢爛的煙火。生命的開始與消逝，如煙如霞，這也構成了小說的題眼。田莊以自己十年的悉心陪伴，給了女兒一個完整幸福的童年，也展示了新一代女性對于“母愛”的嶄新定義：她不僅是關懷與呵護，更是理解和尊重。

三位女性，三代母親，時代在變，命運亦在變。天底下的母親千千萬萬又各式各樣，她們也許并不完美，但以血肉之軀生養、哺育了我們的母親，或許是唯一可以為了我們的幸福不惜付出自己所有的女性。

在小說的扉頁上，作者魏微引用了唐人王質的詩句“人事空懷古，煙霞此獨存”作為題記，把煙霞與人生相互關聯。生命短暫，生活瑣碎，一代一代傳承延續，溫暖如常；逝者如斯，煙霞獨存，須得哭過、笑過、愛過、恨過的人生才耐人尋味。正如“母親”這個圣潔的字眼，值得我們永生銘記。

（作者單位：國家稅務總局莆田市稅務局）